[3A]新生 1
一,
弟弟谭颂舜不可置信的眼神,刘进奎布满讶异的神请,滴落在脸上的冰冷雨水,还有胸口汩汩而出的血液,交错成回忆闪现。
画面蓦地定格在枪响之后。
他靠着湿漉漉的墙壁滑坐在地砖上,用尽最后的力气扯开拉住自己衣服的手指,让谭颂舜先离开。注视着对方踉踉跄跄离开的背影消失于拐角,谭颂尧颓然倒下,趴伏在地面上,静默感受着生命随着缓慢涌出的鲜血流失。
意识模糊之中,谭颂尧艰难地抬起眼眸,眼前是刘进奎复杂的眼神,鲜血让他俊朗的脸庞多了几分坚毅,对方捂着受伤的腹部,费力地开合唇齿。
“走……”剧烈的疼痛让呼吸都变成了一种负担,看着几乎快失去意识的谭颂尧,刘进奎最隐秘的情感就这样伴随着喘息爆发而出,“谭颂尧……我让你……走啊!”
笼罩着昏黄灯光的暗巷内,交杂着水滴落下的声音和两人同样沉重的呼吸声。他沉默的看着刘进奎,伸出手尝试了好几次,才扶着墙面狼狈地站起身,身体的疼痛让谭颂尧觉得自己随时就会倒下。
后面发生的事情他已记不清楚,至今唯一还能清晰忆起的便只有警探复杂的眼神。
谭颂尧和刘进奎认识了很长的时间,他见过刘进奎锐利的眼神,恼怒的眼神,甚至是带着一点委屈的眼神,却从未见过他那双永远清澈的眼眸,如同现在这般浑浊,沉淀着极度复杂的情绪。
他和他对视着,不过几秒,却像是永恒,然后他倚着墙壁,硬生生拖着随时就要倒下的躯体,艰难的离开那条充斥着鲜血气味的小巷,在昏黄的路灯下转向和谭颂舜相反方向的路口。
最后他转头看了一眼刘进奎,对方仰着头靠在墙壁上,一只手搭在腹部,白衬衫被染的血红,双眼直愣愣地看向他的方向。
他张了张嘴唇,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,只是在刘进奎的注视下尽力挺直了身体,消失在黑暗中。
后来他去了美国,旧识的医生告诉他手术成功率极低,谭颂尧不为所动地偏过头去。面对医生显然带着反对意味的神情,他平静地阖上眼,将对方未能说出的话语打断:“无所谓,我从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捡回这条命。”
结果造化弄人,他竟然真的活了下来。
先是从血腥的黑夜中抽身,又得以脱离疾病的阴影。足以称得上奇迹般的生还,降临的是如此突然。
突兀到令他面对自己陡然得到延续的人生,竟不知该如何继续走下去。
返回香港的那天是明媚的春日。
来往于香港国际机场的人们脸上都挂着笑容,谭颂尧踏出机场的大门,定定地伫立在门前。
抬头是湛蓝广阔的天空,偶尔一架客机划过,留下白色的云痕。
谭颂尧招手拦下一辆计程车,司机热情地问他去哪里。
熟悉的粤语没有想象中悦耳。
他毫不犹豫地回答,兴隆集团。
“是总部还是分部?”
谭颂尧一愣:“总部。”
计程车飞驰在公路上,钢筋水泥筑成的森林在车玻璃上模糊成一道道灰色的掠影,谭颂尧在心底告诉自己。
去看看。
只是去看看。
出租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。
熟悉的公司大楼外表被重新粉刷,兴隆集团的招牌也换了新的,大门的正中央相比谭颂尧离开之前多了一个雕像。
雕像通体是浑黑的石料打造的,能从体态上看出所雕刻的是一名坐在椅子上的男子,身着一整套西装,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尊雕像没有头部。
不,不能说是没有头部,只是原本应是头部的位置,现在却是一块光秃秃的椭圆形石料。
光滑的椭圆体与整个雕像的下半身都格格不入,但来往的行人早已习惯,自从兴隆集团的一把手换成谭颂舜之后,这个雕像就被建立起来,周围被金属的链子隔离,分离出一片不小四方形的空间,导致这尊四周有些空旷。
在寸土寸金的香港,兴隆集团的人从不认为这一座雕像占了太多面积。
谭颂尧从怀中抽出几张美钞,让司机在这里等他一会,司机爽快地答应,接着告诉他兴隆附近的车位不好找,他要开去相邻的街道,让谭颂尧在转角的便利店对面找他。
出租车转了个弯消失在路口,谭颂尧戴着墨镜,坐在街旁的长椅上,摸出一根烟点着。
他就这么靠着椅背,仰着头看向这幢熟悉又陌生的建筑。
兴隆大门前人来人往,夹着公文包的上班族居多,人流从他面前穿插而过,鲜少有人愿意给这位陌生来客投来一点目光。
还有一位年轻男子坐在相邻的椅子上,拿着报纸,谭颂尧一眼就看到对方衣襟里露出的黑色绳状物体。谭颂尧忽然察觉,弟弟故意在公司大门增添的长椅,竟有几分对警察挑衅的意味。
前面传来一阵骚动,咔嚓的照相声连连响起,隔着突然聚集的人潮,谭颂尧一眼便捕捉被闪光灯笼罩的熟悉人影。
他起身靠近,沉没在茫茫人影之中,旁边的记者推搡着挤进,他一动不动,看向处于人群环绕中心的谭颂舜。
谭颂舜脸上的表情和他竟然有几分相似,却没有那么老练与危险,不像他总是将所有的恶意藏于笑容之下,反而多了几分无所畏惧的磊落。
谭颂尧蓦地想起在美国的经济期刊上看到的报道:《兴隆企业,由黑到白》,他记得那篇文章中写道“兴隆当今的掌权人谭颂舜在记者招待会上如是笃定地说到:‘黑与白向来界限分明,或许我们兴隆曾经沾染过灰色,但我能保证,以后它将成为白色的代名词,成为香港企业的标杆‘”。
他默不作声地退后,快离开包围圈时,正在回答记者问题的谭颂舜突然转头看向谭颂尧的方向,隔着墨镜,眼神相接。下一刻,谭颂舜转过头去,如同什么都没有察觉。
谭颂尧转身离去,没有再回头。
谭颂舜处于人潮包围之中,而他孤身一人,渐行渐远。
来到临街的便利店时,司机正倚着车门抽烟,老远便向他挥手示意。谭颂尧摘下墨镜笑了笑,率先拉开车门坐了进去。
不一会儿司机捏着烟屁股坐进驾驶座,砰地把门关上,边系安全带边问:“先生接下来去哪里?”
谭颂尧沉默半响。
“西街的警察局。”
猛吸了最后一口烟,司机从车窗把烟头弹出去,橘黄的火芯四散在水泥地上,他转动车钥匙,发动机的声音响起。
“有熟人?”
脑海中划过叼着棒棒糖的身影,谭颂尧挑起嘴角:“算是。”
司机抬眼瞟了一眼后视镜,不假思索地开口:“希望你这次见到想见的人。”
谭颂尧闻言抬起头看向后视镜,小小的镜面中映出司机老成而专注的眼神,他这才注意到顺着对方的额角有一条浅色的疤痕,一直延伸到鬓角。
“虽然不知道你去兴隆是为了见谁,但以我阅人无数的经验,我能看出结果并不好。”
谭颂尧蓦地笑了,低沉的笑声从喉咙里迸出,对上司机疑惑的眼神,他的笑意变得更深,眼角浮现出纹路,嘴角偏向一旁。本应是属于谭颂尧的狠戾笑容,现在却只剩下内敛和晦涩的意味。
“我想你误会了什么,结果很好,我很满意。”所以他才决定永远地远离弟弟亲手打造的净土。
谭颂尧抬起手臂靠着车窗,偏过头,玻璃上映出他深幽的眼神:“而且我从不被人阅。”
司机一愣。
“先生,有什么事?”
“我找刘Sir。”虽然知道就这样出现在警察局着实有些不理智,但谭颂尧并不担心有人会注意到一个本应死去的人。
他对上警察疑惑的眼神,又补充道:“刘进奎警探。”
吐出名字的瞬间,心脏的鼓动声加快,谭颂尧竟有几分紧张。
“先生,对不起,刘进奎警探已经殉职了。”
谭颂尧庆幸他戴上了墨镜,虽然这让路过的警察对他投来更多注意,但黑色的镜片很好地遮挡住他骤然张大的瞳孔,没有泄露出一丁点动摇。
调整情绪对于谭颂尧来说已是本能,他叹了一口气,对着年轻的女警察露出一个微笑,低沉的语气中挟裹着隐晦的哀伤。
“能给我详细的说说吗?”
电话铃声响起,骤然出现的刺耳声响打破办公室的沉默气氛,也将谭颂尧从回忆的深潭之中拉起。这样的经历着实不多,谭颂尧不喜欢回忆,也鲜少回忆,但是现在的他除了回忆,一无所有。
“谭先生,如果没问题的话,我把兴隆发过来的文件交给何先生了?”是他的助理,隔着话筒谭颂尧也能想象出对方小心翼翼地拿着电话,不时看向何先生的样子。
“没问题,给他吧。”
谭颂尧拉开窗帘,阳光骤然充满整个室内,他有些不适的眯起双眼,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文件。
玻璃反射的阳光带着明亮到刺眼的光芒,男人逆光而坐,看不清他的表情。